(圖片來源:視覺中國)
經濟觀察報 記者 丁文婷 11月7日以來,中山二院學生患癌風波持續發酵。在各個社交平臺上,此前只在小圈子里討論的實驗規則及安全問題,也迅速進入公眾視野。
“中山二院的消息上了熱搜,我才發現,原來用過的那么多試劑都有毒。”這不僅是一位醫學博士生的后怕,也是很多醫學生的共鳴:很多試劑在使用時,并沒有做過潛在的生物危害評估。
與此同時,實驗操作規范,在繁重的實驗任務中變形的情況時有發生:為了省事,用實驗容器在開水間接熱水;在實驗室辦公、吃飯……
中山二院的熱搜也給這些實驗室里的醫學生敲響了警鐘,哪怕大家尚不確知中山二院學生患癌的真正原因。
科研成果、論文、畢業、就業,是醫學生必經之路。近年來,隨著畢業標準的提高和醫院對科研要求的不斷提升,卷科研、泡實驗室成為醫學生的日常。
經濟觀察報聯系了40位在實驗室里工作或工作過的醫學生,最終有5位接受了采訪,其中僅一位是目前在讀的醫學生,多位在讀醫學生出于對畢業的擔憂拒絕了采訪。
隱身的安全規范
沈南是一名在讀博士生,她仍然記得碩士期間自己第一次進實驗室的場景,導師把任務分配下來,由師兄師姐帶著操作實驗,第二次就自己上手了。沒有相關的實驗安全培訓。
“我們的防護知識只停留在知道戴手套和口罩,至于為什么戴?哪些東西對身體有損害,大家不清楚。”
一名醫學碩士感觸最深的一次是師姐教染片子,由于師姐不在實驗室,她獨自一人染了兩個多小時,二甲苯的氣味熏得她頭疼,飯都吃不下。直到有一天,她去另一個實驗室才發現,那里配備了可供染片子的實驗臺。“二甲苯可能會對呼吸道、皮膚、造血功能等造成損害,很多危險的操作都是我自己后來慢慢反應過來的”。
進行病毒或相關實驗,需要在相應等級的生物實驗室中進行,也需要有相應等級的防護用品和措施。
接受采訪的多數學生表示,沒有接受過實驗室安全培訓。
也因此,他們的實驗安全主要依賴導師、師兄師姐的言傳身教和自己的安全意識。
一所211大學的教師陳康告訴經濟觀察報,學生進入實驗室,一般由師兄師姐帶,告知一些實驗步驟和安全防護,但如果遇到師兄師姐也不了解的新試劑,只能自己上網查詢,否則無法得知具體的毒性、可能的危害,以及需要做的防護。
采訪內容顯示,在一些實驗室里,安全似乎被大家有意無意地忽視了。
兩年前從浙南一所醫科大學碩士畢業的蘇晴告訴經濟觀察報,研究生期間,自己所在的實驗室,不論做什么實驗,都是一雙手套“打天下”。甚至導師偶爾來實驗室做細胞實驗,手套也不戴就徒手操作,“細胞實驗不算危險,但有時候會用到有毒試劑,他也沒戴口罩”。
一位醫學博士仍然記得讀碩士時實驗室里松散的管理,許多注意事項來源于“隨口一提”,有一次,有同學沒蓋DNA膠緩沖液的蓋子,師姐就說了一句“這個有劇毒”。當時他又驚又怕,但師姐告訴他,淡定。
“不怕是假的,但當大家都這么做,也就存了僥幸心理。”他提到,在實驗室里,沒有人明確管實驗應該怎么做,實驗一上手都是自己的事情,“自己管好自己,有結果就行”。
一方面是防護意識的淡漠,另一方面,一些實驗室的客觀防護條件不足。
沈南所在的實驗室,大家對防護措施都比較重視,但保障安全的試驗設備仍有缺失,按道理說,涉及到二甲苯的實驗,應該在通風櫥里做,但其所在實驗室沒有通風櫥。
“看到中山二院的事件,我才去搜索了通風櫥是什么樣子的”,要不是這件事,她甚至不知道慢病毒實驗需要在P2實驗室(指生物實驗室安全等級的一個分類,適用于對人和環境有中等潛在危害的微生物)做。
“我們實驗室經費比較充足,防護用品都有。”一名北方某醫科大學的醫學生表示,但是同專業許多實驗室,可能護目鏡都是破破爛爛的,甚至一些防護的手套也需要學生自己購買,“倒貼做實驗”。
生活在實驗室
“可以說,我們生活在實驗室里。實驗區和我們的工位都在一個房間。”蘇晴的工位和實驗臺只隔一條小走道,不做實驗的時候,蘇晴和同學們通常坐在工位上做PPT、處理數據。燒水壺就放在實驗室的桌子上,有時也在工位上吃東西。
“是僥幸,也是無奈。”蘇晴表示,雖然“老板”會提醒大家吃東西要去食堂,但由于實驗時間不固定,常需要待到零點以后,不可避免地要在實驗室里喝水。“一些人多的實驗室,因為排隊,在實驗室里干通宵也很常見。”她提到,需要卡點的實驗很多,“就像收菜一樣,好了就要收割”。
一些實驗室會將辦公區和實驗區分在不同房間,有些在一個房間里但會設置隔斷,而有一些實驗室的辦公區和實驗區則完全混在一起。陳康說,其所在高校的實驗室基本沒有分區。
一次常規體檢,讓陳康發現自己有甲狀腺結節,雖然他不確定是否與實驗相關,但他比較確信,由于實驗室通風不好,自己的咽喉炎可能與長期吸入一些氣體有關,“學生的辦公桌就在實驗室里,長期生活在實驗室的環境中,一些化學試劑,如苯酚、醇等實驗試劑會有致病可能”。
實驗室資源緊缺的現象在一些高校存在。一位湖南知名醫院的醫生告訴經濟觀察報,自己所在醫院的實驗室也承擔了附屬院校的科研工作,而醫院的醫生和醫學生僅有一個實驗室可用,必須預約,還經常排不上號。
所有受訪者都向經濟觀察報表示,實驗室會安排定期的安全檢查,但檢查僅限于劇毒溶液的儲存、上鎖,實驗室臺面上是否有生活物品、食物等。“一般是行政人員來查,來的時候把東西收一收,工位上把電腦、吃的都收起來??床灰娋涂梢粤?rdquo;。
“細胞和老鼠可不會雙休”
在高校,一些理工科,尤其是生、化、環、材專業的碩士、博士生導師也被稱為“老板”。“老板”有實驗課題和科研經費,學生在實驗室干活,“老板”會給予一定的報酬。
通常,“老板”也是實驗室的PI,即principle investigator(主要的研究者),拿到課題、有科研經費才能申請到實驗室,這些資源通常掌握在一些資深教授手里,陳康說,在很多985、211高校,一些副教授都拿不到實驗室。
PI也是實驗室的老大。從申請實驗室房間、實驗室設計規劃、購買設備都取決于“老板”,他們是實驗室規則的制定者。
相比一些文科類專業,醫學生對導師的依賴更強,因為要發表論文才能畢業,而醫學論文的發表離不開實驗,發論文必須要有第一手數據,不能造假。
沈南對碩士階段最深的記憶就是實驗室,專碩學生通常白天在醫院上班,晚上做實驗,基本天天在實驗室,“細胞和老鼠可不會雙休”。
沈南說,每個“老板”風格不同,逼得緊的,手下學生做實驗的節奏相當“窒息”,一些同學常常在凌晨一點后才能回寢室,脫發、失眠很普遍。
“沒見過不辛苦的醫學生。”沈南所在的組,每周會開1-2次組會匯報實驗結果,沒有結果會被罵,開組會的時間五花八門:周六周天開的,晚上9點以后開的,早上五六點就開的,一開就是大半天甚至一天。“換導師幾乎不可能,不敢得罪老師,怕老師不讓畢業”。
不僅是學生,“青椒“們(青年教師)也同樣依賴“老板”。陳康說,高校的講師和副教授基本都屬于“青椒”,開展研究必須依托實驗室,而這些實驗室還得依靠實驗室PI。
一些青年教師因為缺乏實驗室,便跑到地下室去做實驗,地下室不僅硬件設備不過關,通風條件也差,“一旦有毒氣體擴散,非常危險”,陳康介紹。
這些年,陳康除了上課,其余時間基本都泡在實驗室里,每周工作超過70個小時,每周需要向PI匯報實驗成果,比做博士的時候累,陳康感嘆,“讀博的時候我周日一定會去打籃球呢”。
畢業要進醫院,除了看臨床能力和學歷,科研要求也非常高。一位浙江某醫院的青年醫生介紹,進入醫院后,晉升也有科研要求,所以很多在職醫生也會“卷科研”。
這種鏈條式的壓力讓醫學生們在每個環節都不敢放松,甚至更為謹慎。在采訪中,記者聯系到的兩位中山大學學生均拒絕了采訪,因為“即使匿名也不安全”。
(文中沈南、蘇晴、陳康為化名)
京公網安備 11010802028547號